影梅庵憶語2[第1頁/共8頁]
乙酉流寓鹽官,蒲月複值崩陷,餘骨肉不過八口,去夏江上之累,緣仆婦雜遝奔赴,動至百口,又以粗笨行李四塞舟車,故不能輕身去。且來窺[目間],此番決計 置存亡於度外,扃戶不他之。乃鹽宮城中,自相殘殺,甚 哄,兩親又不能安,複移郭外明白居。餘獨令姬率婢婦守寓,不發一人一物出城,以貽身累。即侍兩親、挈老婆流浪,亦以孑身往。乃事不快意,家人行李紛遝違命 而出。 大兵迫檇李,(檇李——嘉興彆稱) 雉(草頭)發之令初下,民氣益皇皇。家君複落空 惹山,表裡莫知所措,餘因與姬決:“此番崩潰,不似故裡,另有擺佈之者,而孤身累重,與其臨難捨子,不若先 為之地。我豐年友,信義多才,以子托之,而後如複相見, 當結平生歡,不然聽子自裁,毋以我為念。”姬曰:“君言 善。舉室皆倚君為命,覆命不自君出,君堂上膝下,有百倍重於我者,乃以我牽君之臆.非徒無益,而又害之。我 隨君友去,苛可自全,警當蒲伏以俟君回;(蒲伏——極力,儘力) 脫有不測。 前與君縱觀大海,狂瀾萬頃,是否葬身處也!”方命之行, 而兩親以餘獨割姬為憾,複攜之去。自此百日,皆展轉深 林僻路、茅舍漁艇。或一月徙,或一日徙,或一日數徙,饑北風雨,苦不具述,卒於馬鞍山遇大兵,殺掠奇慘,天幸得一小舟,八口飛渡,骨肉得全,而姬之驚慌 瘁,至矣儘矣!
客春三月,欲重去鹽官。訪磨難相恤諸友。至邗上,為同社所淹、時餘正四十,請名流鹹為賦詩,龔奉常獨譜姬委曲,成數千言,《帝京篇》、《連昌宮》不敷比 擬。奉常雲:“子不自注,則餘苦歲不見。如‘桃花瘦儘春醒麵’七字,綰合。已卯醉晤、壬午病晤兩番風景,誰則知者?”餘時應之,未即下筆。他如國次之“自 昔文人稱孝子,公然名土悅傾城”、於皇之“大婦同業小婦尾”。孝威之“人在樹間珠成心,婦來花下卻能文”、心甫之“珊瑚架筆香印屟,著富名山金屋尊”、仙 湖之“錦瑟峨眉隨分老,芙蓉園上萬花紅”、仲謀之“君今四十能高舉,羨爾鴻妻佐舂杵”、吾邑徂徠先生“韜藏經濟一巢樸,遊戲鶯花兩閣和”、除夕之“峨眉問 難佐書幃”,皆為餘慶得姬,詎謂我侑卮之辭,乃姬誓墓之狀邪?讀餘此雜述,當知諸公之詩之妙,而去春不住奉常詩,蓋至遲之本日,當以血淚和隃麋也。
姬書法秀媚,學鐘太傅稍瘦,後又學《曹娥》。餘每有丹黃,必對泓穎,或靜夜焚香,細細手錄。閨中詩史成帙,皆遺址也。,小有吟詠,多不自存。舊年新春二 日,即為餘謄寫《全唐五七言絕》高低二卷,是日偶讀七歲女子“所嗟人異雁,不作一行歸”之句,為之淒然下淚。至夜和成八絕,哀聲怨響,不堪卒讀。餘挑燈一 見,大為不懌,即奪之焚去,遂失其稿。傷哉異哉!今歲信以是日長眠也。